魏振强:两句话
善良和感恩会让每一张脸增添清丽,增添光亮。
年岁渐长,越来越相信曾国藩的“读人术”,人的性格、涵养、怀抱,会从眼神、手势、坐姿,还有餐桌上的吃相等等泄露信息。在岁月的风尘中行走,一个人会慢慢长出自己的“样子”,污浊也罢,清丽也罢,自会留下蛛丝马迹——再高明的“表演家”也会这样。
老汪清朗的面容正是我喜欢的,和他从籍贯到工作再到现在的医患关系一路闲聊,他翻弄着那个巴掌大的小本子,然后要往裤兜里塞,我有点好奇,不避唐突:“那是什么宝贝?”他盈盈笑:“搞着玩的。”我更加好奇,伸出手,他迟疑一下,说了一句“不好意思”,递给我,我一页一页翻,先是有点惊讶,再是有点儿敬佩,最后竟有些感动了。
是用小张的白纸装订成的一个小本子,蓝墨水钢笔一笔一画抄下了许多诗词,有《诗经》,有《古诗十九首》,还有部分唐诗宋词。我问:“用来背诵的吗?”他点点头:“没事的间隙看看,当成娱乐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我却是心有涟漪。这样的小本子我也曾有过。几十年前,每遇打动自己的句子,就会摘抄下来,不时地拿出来温习、记诵,但后来就慢慢丢了这个习惯。我还能想起“摘抄”年代的那份安静和欣喜,但这种美好的感觉却是久违了。世界纷攘,名利之徒流窜于大街小巷,但喧闹的人间真的还有老汪这样的人,没有忘记“摘抄”和“记诵”,没被他人带乱节奏,而是固守着独有的沉静,收获他人难以体验的喜悦。
吃饭时,我和老汪相邻,俨然已是老友。老汪拿出手机,给我看一张照片,他和一对母女的合影。女孩今年22岁,刚刚考取研究生,她妈妈带着她特地从四十公里外的乡下赶到城里“向汪叔叔报喜”。21年前,女孩还是个婴儿,大人疏忽时,女娃吞下异物,立刻呼吸困难,家长紧急把孩子送到乡医院,医院让赶紧送到市里医院,接诊的就是汪医生,小女孩此时已是脸色青紫、命悬一线,他和同事迅速抢救,从孩子的喉管里取出小半粒花生米。汪医生原以为大功告成,没想到刚过一会儿,小女孩又是呼吸困难,他判断喉管里还有异物,建议施行切管手术,但家长不同意,怕给鲜嫩的生命留下一生的疤痕,汪医生又和同事们百般努力,终于又取出小半粒花生米。小女孩的脸色慢慢变好,但汪医生不放心,从傍晚开始一直守护小女孩。天黑了,他没离开;别人下班了,他没离开;夜深了,他没离开。他那时刚来这家医院不久,连自己的办公室都没有,又是冬天,只能在走廊上转来转去,抱着一个枕头捂在胸口取暖。烧伤科的值班医生看着这位冻得发抖的年轻同事,说:“你到我的床上睡一会儿,要是小患者有什么事,我就随时叫你。”汪医生当然没有去,但对方的这句话让他身心暖和了许多。“这句话我一直记得,真是温暖了我几十年。”汪文晓放下筷子,很动情地说了一句。
那个女孩慢慢长大,她的妈妈在她高中毕业时终于告诉她幼时遇险的故事,告诉她要记住那个从没见过的“救命恩人”。那天,女孩一见到他,就亲热地挽着他的胳膊,毫无陌生感。“女孩说我真的像她的叔叔,而我真的觉得她就像我的晚辈,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。”我对着那张合影看了很久,说这孩子真的有福相,你看她笑得多甜,多幸福。我说的是肺腑之言,所谓“福相”,一定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善良,还有对善良由衷的感激,善良和感恩会让每一张脸增添清丽,增添光亮,而幸运和幸福也会更多眷顾这样的脸庞。
“我快退休了,能被别人当面称作‘救命恩人’,是我这一生听到的第二句最温暖的话。”老汪侧脸望着我,我也看着他,那是一张清朗而幸福的脸。